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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考丨陈加锁:我的1978,惊动邓小平派出联合调查组

陈加锁 新三届 2019-06-07

   

作者简介

本文作者


陈加锁,山西阳城人,1953年生,1971年在青海西宁参加工作,1977年考入北大哲学系,此后从事高等教育11年,1993年辞去公职,做职业经理人至今。


原题

我的1978


 

作者 | 陈加锁 

 


本人姓陈,陈旧的陈;再加上一把锁——尘封往事之意。但随着2018进入倒计时,发生在40年前的一些往事,可以启封了。


 

01

 

1978年3月29日,由西宁开往北京的第36次旅客列车呼哧呼哧跑完了陇海线,在郑州站掉换车头,北上京广线。

 

夜色正浓。车厢里灯光暗淡,很多旅客沉在梦中。但9号车厢靠窗的座位上,一个形容憔悴、神情落寞的年轻人却怎么也睡不实。看上去他极度疲惫,可每一次他刚要入眠,便立刻惊觉,仿佛有鬼魅在缠着他:只要他敢打盹儿,就会强行闯入他的眼帘。

 

那个倒霉的年轻人,就是我。


我孑然一身,没有行李,没有背包,连个茶杯都没带。只在口袋里揣了几百块钱,还有那份北京大学的入学通知书。

 

离开郑州大约一个小时,从车轮下面传来倥侗倥侗的声响,车速也明显慢了下来。我知道,列车驰上铁桥了,黄河就在桥下。


想到黄河,就想起世代相传的那句老话:跳进黄河洗不清。我能洗清自己吗?

 

我想看看黄河,窗外却黑魆魆一片,什么都没有,只有桥面上一闪而过的路灯。大河两岸,夜幕深处,这里那里偶尔会跳出一盏两盏孤灯,像忽明忽暗的鬼火。

 

车过邢台,天光大亮。有列车员和乘警从车厢那头走来。


“查票”,她说。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来车票,看也没看递给了她。她一看去北京的,就伸手要介绍信。那年头是这样的:只要进京,不管你出差还是探亲,都得持有本单位出具的介绍信,没有单位的也得到居委会去开个证明,否则别想进去。我这次偷着跑出来,哪来的介绍信?但我有入学通知书,我觉得应该可以。


当然了,前提是查票的人不跟我较真儿,真要是较真儿的话,就难免会露出破绽。比方说吧,新生报到的时间早就过了,你这通知书也该失效了是不是?还有,既然是报到入学,怎么会没有行李,连铺盖卷儿都不带?诸如此类的问题一旦提出,就很费口舌,还不一定能说得清楚。

 

好在那列车员不是个很较真的人,她只是瞄了一眼,就把车票还我,转身查下一个去了。我松口气,车转身子,望向窗外那刚刚苏醒的早春大地。

 

在巨龙的碾压下,华北平原变成了两个天大的漩涡:沿车行方向一左一右,左边顺时针,右边逆时针,旋转开来。如此天旋地转,看久了难免发晕。我长叹一声靠回椅背,眯起双眼;明知徒劳,却还是努力地去从头撕扯内心深处那一团乱麻——

 

唉,都是高考惹出来的,我想。假如当初没去报考,或者考试考砸了,哪里还会有后来的麻烦……


 

02

 

77级入学考试是在年底进行,等到阅卷和录取工作结束,发出入学通知书,就已经到了1978年的元月底、二月初。那天我上中班,下午3点多来到厂里,刚进门就被人拦住了,说要我请客。我问请什么客?他们说你考上北大了,通知书在政治处。我说当真?还有谁考上?他们说十多个呢,别人应该都拿到了,你快去吧。

 

我登登登跑去办公楼,见到政治处主任张万福。他说你来晚了一步,省招办刚来电话,说你的政审有问题,被人告了,要我们先把通知书压下不发,下一步怎么办,等候通知。

 

我顿时愣在那里。


政审,政审,还是政审!满以为盖了戳就没事了,难道是又“发现”了什么新问题?


果然是发现了新问题!根据省招办提供的线索,几天后组织上找我谈话,要我说清楚两点:第一,毛主席逝世以后,你在厂团委办的油印小报《微电青年》上写过一首小诗,有人说你恶毒攻击毛主席,你怎么讲?第二,“四人帮”倒台前,曾经派国家体委主任庄则栋来本省活动,有人说你曾经找过他,是不是事实?我回答:都不是事实!纯属子虚乌有、凭空捏造,是不折不扣的政治陷害!

 

可是,我没有办法证明!

 

谁都知道,证明一个存在过的事情容易,证明一个不存在的事情,有时候比登天还难。司法制度比较健全的地方,法律上都会明确规定举证责任,也就是谁主张谁举证,拿不出证据不予立案;但在当年,我们的法律几近于无,政策上又实行疑罪从有、有罪推定的原则——说不清是吧?说不清就是你的问题!

 

我说不清,所以我有问题。

 

无奈之下,我只能提出几点小小的请求:一,那首小诗的事情,他说了不算,我说了也不算,建议省招办找宣传部门鉴定;二,关于第二个问题,谁举报的让谁来跟我对质;三,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造谣诬陷,我请求组织上追究对方的责任。

 

“可是,人家为什么不诬陷别人呢,无风不起浪对不对?”他喝口茶,幽幽地问。是啊,这个问题我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。我有仇人吗?没有,跟谁无冤无仇。连那些大会小会批判我的人,也都口口声声说与我个人没有矛盾。那又为什么会有人采取如此卑劣的手段,要造谣诬陷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呢?

 

直到再读《水浒》,发现了“投名状”一节:投奔梁山者得亲手杀过人,才能彻底地融入山寨。若是此前没杀过,为了证明你并非奸细,你就得到山下去,逮谁宰谁,随便杀一个。要是有谁问那个被宰的倒霉蛋:你为什么被杀?他一定不知道。就像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把我往死里整一样。

 

投名状是人类社会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,几乎可以称得上无时不有、无处不在。因为它是植根于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东西,是人的本性中害怕被人孤立、竭力逃避孤独的最现实的表现。且不光是东方人,西方照样。德语电影《浪潮》所揭示的“我们离纳粹只有五天”,之所以令人震撼,不光是因为它挖出了人人心中潜藏着的内鬼,而且因为,我们迄今并无良策。

 

有太多太多的群体心理和群体行为,都可以用投名状理论加以解读。比如当年对所谓“黑五类”子女的政策:“出身不由己,道路可选择,重在表现”,表现什么?表现就是组织上等着看你的投名状!

 

文革现象中最让人困惑不解的,是爱生如子的校长、老师,被自己的学生活活打死。他们都是些孩子,哪来那么大的仇恨?难道仅只是“仇恨教育”的结果吗?我看未必。很有可能,对那些发育中的孩子来说,把“当权派”或“反动”学术权威打翻在地,跟当众咬破自己手指头写血书表忠心,都是出于同样的目的——他通过自己的行为,向他心仪的偶像或组织递交投名状。

 

“可是,为什么偏偏是你呢,找别人不行吗?”——我知道,有朋友会这样问。


答案是:当然不行!所谓“枪打出头鸟”,出头鸟才是大概率的牺牲品。此时此刻,俺就是那只出头的鸟儿。


 

03

 

有时候想,人不能太顺,太顺了就麻烦。我的不幸就是刚参加工作那几年太顺了,顺得令人发指!

 

本人从小在农村长大,1971年18岁时参加工作,进入三线建设中新组建的西部某省微电机厂。“九一三”事件那天恰巧是我们报到的日子,正赶上一级战备,随即把我们编入厂里的高炮连,用大卡车拉到机场南侧的山上挖战壕、筑阵地。六门高炮六块阵地,挖了大概有两个星期。


随即,建设中的五一俱乐部新厂区遭遇洪水,我们又直奔抗洪前线,白天护坝夜间值守,又差不多两个星期。然后才返回厂里分配工作,开启真正的学徒生涯。当时,军品任务催得特急,我们这些新人甫一上岗,厂里就开启了著名的“连轴转”模式:一气干够24小时,然后休息8小时,再接着干24小时……一直延续到年底。那可真是要了命了。尤其对于工作时必须站着操作的机加工来说,其痛苦指数之高,几乎超过了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。

 

而恰是这种不是铁人三项赛的铁人三项赛,让俺这个农村娃在同期进厂的50多位新人里,不知不觉冒出来半个头。因为,农村孩子最擅长的就是体力活。

 

我这人不迷信,但冥冥中的这种安排,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。只能像某个长相一般演技平平却一夜爆红的舞台新人那样,说:“这本子特适合我。”假如换一个本子,比方说换成舞台上的才艺展示什么的,我铁定出局。

 

在高炮连的一个月,很少有人叫我的名字。连长带头小胖墩小胖墩的叫,大家伙儿也都跟着叫,愣是把这个小胖墩叫出了名。谁都没想到,这一小小的爱称,竟直接影响了我们新员工的工作分配!

 

我自己对工作分配没有概念,抱着无条件服从的态度,没有“个人愿望”。直到分配会上,劳资科的石宝生老师念到我的名字:陈加锁,六车间机加工组,铣工;我的第一反应还是在心里面自己问自己:铣工?是不是洗衣服的洗呀?——洗衣服就洗衣服吧,没问题!

 

等进到车间才发现:哇,原来是全厂最好的车间、最好的工种!


1974年,六车间机加工的学哲学小组,左三是作者


六车间是新产品试制车间,产品特点是批量小、品种多,还经常需要自己加工非标件的工装模具,特别有利于个人技术的提升。铣工又是机加工里含金量最高的工种之一,多少人盯着这个岗位呢。可我师傅却一口咬定:我就要那个“小胖墩”!谁来说情都不行,高官也不行。她后来告诉我,她其实是有一点私心:自己身体不好,希望找一个能干活肯吃苦的徒弟来挑大梁。高官的公子哥固然有其优势,但不合她的意!

 

我没有让师傅失望。更让她得意的是:这小胖墩不但肯吃苦,而且动手能力强,学东西还蛮快,几乎没让她费什么劲。渐渐地,我成了她的骄傲,加之“小胖墩”的品牌效应,从车间到厂部,上上下下就全都开始关注我的成长,哪怕是一点小小的进步,都有人看得见。政治上更是如此,大会小会让我露脸,无论学习、批判还是技能培训,总把我往前面推,等于是创造机会帮我历练。进厂两年就让我入了党——就工厂而言,速度之快令人咂舌。

 

就这样,一路顺风顺水,了无阻滞,直至迎来75年的高点和76年的转折:先是在反击右倾翻案风中倒下,继而又在揭批四人帮中被踏上一只脚。


 

04

 

1975年年初,在邓小平“全面整顿”的大潮中,我迎来了自己工人生涯的顶点,成为省级劳模,当时叫“先进生产者”。省委省政府(省革委)通令嘉奖不说,还让我们披红戴花,在省城的大街上招摇过市,一时之间出尽了风头。可仅仅一年以后,批邓、反击右倾翻案风就来了,那次表彰大会也被人贴上了邓记标签,我们这些当年的标兵就灰头土脸了。

 

紧接着,当年十月,随着“四人帮”的倒台,全国性的揭批运动又如火如荼开展起来,已经落寞的我再次成了投名状,只不过这一回,我被说成了“四人帮”的人。理由很简单:省上一二把手都因为“四人帮”问题被隔离审查了,被他们表彰过的,能不是一条线上的?

 

恰在这时,有传言说老书记韩义理可能调走,于是厂党委班子里就难免有人会有些想法。很自然呀,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能向上递交一份漂亮的投名状,该是多么抢眼的事情!

 

整个过程有那么点蒙太奇——车间里与我相熟的书记主任一同调离,从医务室弄来个矮矮胖胖的大夫做六车间书记,又从哪里调来个高高瘦瘦的技术员做车间主任。我跟他俩都不熟,但初步接触给我的感觉是来者不善,冲我来的。没过多久,大概是觉得在六车间整我不大方便吧,就琢磨着给我换一个地方。

 

那天上午我正在干活,新主任亲自下到我的工位,一声没吭,递给我一张纸条,扭头就走。这已经很不正常了,打开纸条一看更不正常:上面只有手写的一行字:“调陈加锁到二车间机加工组,二日内报到。”连落款都没有!

 

但无论正常不正常,它都是车间主任亲自送来的,其真实性毋庸置疑。所以我二话没说报到去了。心里却很清楚:这跟进“牛棚”差不多,也是边劳动边接受帮教的性质。而所谓“帮教”,不过是批斗的代名词,换个说法而已。

 

二车间对我的大会点小会批搞了多少次,我已经记不清了,但都没有收到他们想要的效果。有一次批斗会把我逼急了,还当场摔了帽子,被呵斥为“态度极其恶劣”。当然,这是会议的组织者说的,会议的参加者却不这么认为。有一位技术员叫张长序的,是文革前的大学生,在批我的会上就不冷不热地说:“我还是没弄明白。先给人扣一顶帽子,然后对着那帽子一通乱打——打人呢还是打帽子呢?那帽子是他的吗?”

 

六车间的书记和主任想帮帮这边的忙,从外围给造点势,就带人在办公楼前贴我的大字报。我们厂归机械局管,虽然我连机械局的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,可大字报却言之凿凿,说我是四人帮在该省机械局系统的代理人,并且声称,他们手里掌握着我与四人帮余党勾结的“铁证”,要我丢掉幻想、停止抵抗、低头认罪、老实交代。设备科的李师傅李润生看过大字报以后,当着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的面就扯开嗓子喊上了:“有证据拿出来呀,咋不拿出来呢?——别说什么铁证了,就是木头证、泥巴证,拿出来也行呀,拿呀!”


 

05

 

1977年高考改革之前,各大学已经在招生,只不过不用考试,是推荐上学。所以那几年每有招生指标下来,小伙伴们就热情高涨跃跃欲试,本车间、本班组,也时不时有人得到机会,高高兴兴外出上学。而本人却总是躲得远远的,不报名,也不想。原因何在呢?说来可笑:首先是因为无知,不明白大学是干什么的。以为那里面除了“臭老九”,就不再有别的。

 

我们那一代人的脑子是被格式化了的,没办法。没有预装的,就不存在。同样被格式化了的还有对工厂和工人的看法。“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”,我干嘛放弃领导阶级去做被领导阶级呢?

 

而更重要的,还不在于格式化所形成的头脑深处的“左倾幼稚病”。假如日子过不下去了,相信什么病都不能阻止你外出谋生。而我的问题恰恰是在于:小日子太滋润了。人和动物都一个德性,日子太滋润了,就不想挪窝了。可见我身上那惰性,比左倾幼稚病还严重。

 

因此,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,别人都亢奋得什么似的,本人却依然冷漠,仿佛那消息根本就与我无关。虽然这时候的小日子,已经过得一塌糊涂。

 

已经一塌糊涂了就应该外出谋生了呀,怎么会无动于衷呢?这一回,我是多了块心病:担心政审不能过关。头上还一大堆帽子呢,谁会让你去读书!

 

可车间里的小伙伴们不明白我的心思,都觉得我应该去。同一个班组里,好几个都说要报名,也成天鼓动我。这里面有个叫刘回生的老大哥,说的最实际。他说去吧去吧,咱都这么大了,以后哪里去找这样的机会?管他考上考不上,好歹进考场见识见识,丰富一下阅历也好呀。你就不怕将来老了后悔?

 

还别说,这最后一句话倒真是触动了我。下了班就跑政治处去打听,问人家像我这样的人有没有资格报名?回答是:“政治处只认材料,没有材料就是没有问题。”

 

用今天的话说,这等于是传递给我一个信息:他们还没有收到车间报上去的有关我的罪行材料!要不我说那些批斗会不成功呢。

 

没有了政治包袱,我就跟小伙伴儿们赶在报名截止那一天,下了班直奔厂部,开介绍信,盖上同意报考的公章,高高兴兴报名去了。

 

东区的报名点设在一所小学,而小学又设在本省最大的一座清真寺里。经历了文革的洗礼,寺院里已经看不出有宗教的痕迹,若干年后学校从里面撤出,才又恢复了其本来面目。

 

人还真多,赶庙会似的。许多人大概也都跟我们几个一样,抱了同样的想法,来末班车上过把瘾。


 

06

 

满以为报名就是报个名字而已,没料到还得填报志愿。

 

听说现在的高中生们在填报志愿的环节常常是家长老师齐上阵,咨询、调查、估分、筛选专业、就业前景预测,俨然一项系统工程。可我们当年,没有人商量也没有时间细想,跟在集市上排了队玩塑料套圈的游戏差不多,轮到你上就是了。

 

志愿栏有三行,每人最多可以填三个志愿,我想都没想,一挥而就。过后却觉得有点犯傻,用一句话形容,叫“无知者无畏”!且看:第一志愿,北京大学哲学系;第二志愿,复旦大学中文系文学评论专业;第三志愿,武汉大学哲学系。

 

回到厂里,在车间门口碰上了技术员张长序,他一听就连呼:坏了坏了,你怎么能这样报呢?要报个好学校,再报个差一点的,最后报个师专什么的给你兜底。你倒好,三个志愿都是一等一的好学校,万一第一志愿瞎了,档案退回来以后根本就没有机会进入下一轮筛选,等于是白白浪费了两次机会!他问我能不能找人去改一改?我说到哪里找人去呀,一个都不认识。再说,报名已经截止了,由它去吧。

 

几天后我们去领准考证,工作人员说:“喂,你是陈加锁呀!等等,我们校长要见你。”随即跑里面叫校长去了。不一会儿,一位中年妇女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,自我介绍说她就是这所小学的校长,也是这个报名点的负责人。她说她从登记册里看到了我的名字,想跟我认识认识。她见我一脸懵逼的样子,才意识到是自己没有介绍清楚,忙说:你们厂政治处的司圣述是我爱人。他经常念叨你,把你夸得什么似的,我就想借这个机会看看你本人长什么样。她预祝我金榜题名。

 

这时,离考试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,拿到准考证的都火烧火燎,四处跟人借教材。我访来访去,只找到一册高中数学,还忘了是高一还是高二的了,而其他教材一概没有,都被借光了。可见考生人数之多。

 

也就从那天起,每天下班回到家里就啥都不做,除去吃饭睡觉,就是啃数学。啃呀啃,总算把整本教材给啃完了。期间只有一次例外,放下数学做了篇作文。说起那次意外,我到现在都不明所以,也没有看到过关于此次事件的报道和解释。

 

具体的经过是这样的:考试前的一个星期天,古城已是隆冬时分。当天下午天阴得很重,我窝在家里做习题。突然一声霹雳,接着又是几声闷响。我好生奇怪,忙来到阳台,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。——发生了什么?发生了盛夏时节才会有的电闪雷鸣!就在我站上阳台的当口,鹅毛大雪就伴随着隆隆雷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。只一会儿功夫,那马路上、院子里和枯树枝头,就换上了银装。却眨眼间,风停雪住云开日出,前后过程不过几分钟。

 

当天晚上我没啃数学,摊开稿纸写下一篇习作,来纪念这个极不寻常的天气现象。题目就叫《雷阵雪》。

 

进场前夜,我觉得该放松一下了,就撂下书本,早早地上了床。可哪里知道,那是一种非常糟糕的心理暗示,等于人为地给自己制造紧张。于是平生头一回:通宵失眠,辗转反侧到天亮。好在清早爬起来,自我感觉还行,并没有多么疲惫。但开考以后很快就不行了。考场设在铁路中学,教室的煤炉子燃得特别旺,我又恰好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,离炉子最近,被暖洋洋的炉火烤着,一会儿功夫瞌睡劲就上来了,挡都挡不住,迷迷瞪瞪都不知道是怎么交的卷。中午回家对爸妈说:考砸了,后面几场就不用去了。老爸一听就愣了,说怎么能这样呢?要善始善终嘛,不能半途而废。老妈也说,你快去吃饭,吃了饭抓紧眯一会,我给你看着表,到点叫你。

 

后面三场考试,相比第一场感觉要好些,每场都有一些超常的发挥。例如数学试卷的最后一题,记得是求立方体的对角线,我借的教材里压根没涉及,我临场也把它解出来了,虽然不一定对。


 

07

 

1978年开年头一个月,就这样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了。二月初是春节,过了节就该做入学准备了,可通知书还押在政治处的保险柜里。

 

我去催政治处,政治处催省招办,省招办却很少有个痛快的说法。怎么办呢?政治处也没辙。

 

厂里新调来一位党委书记,叫周魁,刚来就住院。我到医院找他,问他我的事该怎么办?他说他正在想办法。他希望我也往招办跑一跑,说有些事当面沟通可能会更好。

 

从医院出来,我直接去了省招办,进门就说,我是微电机厂的。一位女士叹口气,说:“怎么又是微电机厂的,刚刚走俩!”旁边一位接口问:“你也是为陈加锁来的?”


我说我就是陈加锁。


一屋子的人就抬起头来看我。那女士就十分抱歉地说,大领导定的事,他们也没办法。


离开的时候我问她:你说刚才有两个我们厂的人来过,他们叫什么名字?她说没有问,好像是管仓库的。


管仓库的太多了,等于没说。

 

我来到省委大院,找到杨书记的家。既然是大领导定的,我当然得找他。


勤务兵开了门,问我找谁?我说找杨书记。他说书记不在。我说我等他。问我是谁,我说微电机厂的,陈加锁。小兵说,哦,听说过。你进来吧,书记刚出去。

 

一杯茶的功夫,书记还没有回来。我觉得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,就要来纸和笔,准备给他留言。刚写个开头他就回来了,说他知道这事,但具体是马主任在负责,让我找马主任。


马主任是省革委副主任兼招办主任,找他的结果依然是无果。

 

过了元宵节就是报到的日子,我没有等来好消息,但省招办说已经替我跟北大请了一个月的假。

 

到三月初,似乎水落石出了:经权威机构鉴定,那首诗没问题;找庄则栋的人也查出来了,与本人毫无干系。

 

“政治问题”烟消云散,我是不是该走了?


NO!事情清楚不清楚,不由人说了算。“组织上”没有出结论,谁说都不算!“我们知道你没问题,但在组织上得出正式结论之前,你还得等。”“等什么?”“等组织结论”。可组织上却迟迟不肯出结论。很让人费解是不是?一拖再拖,不知道他们拖什么劲。


如果说刚开始有人告状,那是厂里的问题,那么现在,焦点变了:是省招办有问题。可那能是什么问题呢?不知道。


很多人听了都跟我一样,隐隐地感觉到这里面有名堂,却又想不出是什么名堂。

 

一个月的假期说到就到,省招办依然故我,让人生生地没了脾气。


那天一大早,刚上班就被张万福主任叫了去,当我的面打开保险柜,取出通知书,交到我手里,说:你走吧,省招办这帮混蛋我来应付,大不了把我撤了。

 

跟谁都没敢讲,骑车回家换了身衣服,爸妈给塞了把钱,就直奔火车站。


洗清自己之外,我一定要去看看,他们到底搞什么鬼!


 

08

 

北京站跟小时候在课本里看到的图片一模一样,但我没心思欣赏,匆匆找人问路去了。

 

根据路线指引,我坐车到动物园,换乘332路到中关村站下车,就到了北大南门。守门大叔看了看通知书,说你下早了一站。继续往前,到海淀站,从小南门进。又说:路不远,走过去也行。

 

小南门的守门大伯看了说:你下早了一站,继续往前,从北大西门进去,问招办就有人告诉你。坐车吧,有一段路呢。他见我有点迟疑,忙说从这里进去也行,可就怕你七弯八拐的找不到。

 

我于是走西门,进办公楼,问到了招生办。招生办的老师说:你终于来了!


从老师那里听到的情况是:一段时间以来,省招办一直在要求换人!


听见了没有?他们一直敷衍我,原来是为了把我换掉!

 

原来,有领导的孩子报考北大,没被录取。刚好下面有人告我,他们就觉得机会来了,想借此做点手脚,把我刷下来,换上那个人——这种事情今天也许见怪不怪,但在40年前,那可是天大的丑闻。

 

果真是黑得可以!

 

而北大的态度非常坚决:不能换人!你们赶紧查,没问题的话让他赶紧来上学;真要是有问题,这个名额作废,不招了。

 

招办老师说:当然不能换人。我们的招生老师已经离开了,谁知道他们换来的是什么人。


招办老师与系里通了电话,带我到38号楼,交给班主任夏斌老师。夏老师说你总算来了。我说不一定呢,我这是偷着跑出来的,省招办还不知道。夏老师说不管他,既来之则安之,上课!

 

我想把一肚子的委屈跟夏老师倾吐,却不知从何讲起。加上旅途劳顿,精神状态应该是非常的差,絮絮叨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啥。末了,夏老师安排我到宿舍休息,还让人带我去买饭票并采购生活用品。到了晚上,他担心我买的被褥不够厚,又带了他的军大衣来给我盖上。

 

我住在38号楼109房间,里面加我一共6个人。同学们只知道我受了打击,遇到些挫折,但不知道有多复杂,多严重。睡前我大致讲了几句,夜里就噩梦连连,第二天起床就都问我,是不是做噩梦了?说我在夜里大呼小叫,大家感觉一定是受了太大的刺激。

 

连续几天都是这样,差不多持续了有一个星期。

 

二哥突然来学校找我。他在老家山西工作,这段时间正在省委党校学习,老爸叫他赶紧来北京找我,看看我出了什么事。天呐!我这才想起,来北京好几天了,竟忘了给爸妈报平安。这可是最不应该的呀,无论如何不能原谅!我急急忙忙跑到邮局,给爸妈拍加急电报,告诉二老:儿已入学。

 

入学的第二天,夏老师一早找到我,说今天有外语课摸底测试,问我是学俄语呢还是学英语?我说学英语吧,俄语里有卷舌音,我怕我发不出来。他就送我去教室,把我交给了教英语的李老师。同学们正埋头做题,李老师拿了份卷子过来,问我会多少?我仔细看了看,说:一点都不会。她有点遗憾地说:英语字母总该认识吧?我说认识。她就把那份试卷反过来,叫我在上面默写26个英语字母。

 

不用说,我的摸底测验成绩是:0分!


 

09

 

四月初,张主任给我来信,说省招办发怒了,正在跟北大交涉,要求北大立刻将我退回去。理由是:目无组织。

 

瞧见没有,就算他们过去全错了,也总能找到另外一款帽子适合你,敢说你没问题?!

 

北大这边,我没有听到任何动静,表明学校在软磨硬抗,或者压根就没有理对方的茬。

 

又过了些天,收到张主任转来的省招办下发的正式文件,文头就叫《关于撤销陈加锁入学资格的决定》,文件发北京大学、微电机厂,好像还抄报省委省革委和教育部。

 

朋友们都很紧张,因为红头文件一发,我继续在北大待着就没有了依据。按教育部的规定,77级招生实行“三同意”——考生单位同意、录取院校同意、省招办同意。如今其中之一不同意了,我又凭什么留下来呢?

 

看了这份文件,我感觉省招办很无耻。原来所谓“政治问题”压根不提了,说明那原本就是胡说八道。既然如此,有什么理由取消我的入学资格呢?没有理由的情况下硬来,是不是蛮不讲理、流氓无赖?

 

我感觉,北大不会屈服于这种流氓行径。



果然,又是两个星期过去了,我这边风平浪静,波澜不惊。北大正在默默地与之对抗,也在默默地保护她的学生。

 

再后来,我听到了惊人的消息:省招办,他们居然到教育部,把北大给告了!

 

我觉得那些人就是疯了。告什么告,你有理吗?理在哪里?


 

10

 

教育部很为难。一边是省一级人民政府,一边是国家的最高学府,党委书记周林还兼着教育部的副部长。

 

后来听说,在一次会议的间隙,教育部长刘西尧向邓小平汇报了这件事,希望得到他的指示。“查一查嘛,”小平说,“搞个联合调查组,教育部牵头,北京大学、光明日报参加,下去查一查,看到底是什么问题。”

 

五人调查组迅速成立。北大两人,教育部两人,光明日报还派出一名记者,赶赴当地展开调查,并很快查明了真相。

 

补充一个细节:那年高考被省招办坑害的不止我一个。我知道的就有:第一机床厂的一位女工被北大中文系录取,招办说她的一篇小说有严重政治问题,硬是把她给扣了下来。没记错的话,她就是调查组去了以后才得以解脱,前来报到的,报到以后还来38号楼找过我一次。

 

除了我俩,类似的事情还有没有呢?外人无从知晓。调查结果令人震惊。调查组返京后,随行记者很快写出一篇通讯,要在《光明日报》上揭露他们的丑恶行径。清样打出来以后,送北大和教育部签署意见。周林书记考虑再三,最后是写下了一段批语。那批语我没有看到,意思据说是这样的:建议再给对方一次机会。如能承认错误,则不发也罢;否则,同意发表。

 

后来听到的消息是:对方认错,省委领导检讨。

 

无论如何,一度压得人喘不过气来,一度让人望而生畏的那一坨脏兮兮、黑魆魆、阴森森的乌云,终于随风飘散了,从哪里来到哪里去:水汽蒸腾为云,云雾冷凝为水,成就一轮生命的循环。历史的天空只留下一片瓦蓝,瓦蓝瓦蓝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
 

毕业前夕,班里一位女同学找我,问晚上有没有时间,她想约我去见一个人。我说可以呀,见什么人?她说是她家亲戚,北大历史系的老师。见面后一介绍,才知道他就是当年调查组的成员之一。

 

多亏那次见面,否则对我而言,有些细节就还在云里雾里。


 

11

 

1978年秋天,第二学期进行到一半的时候,英语课做了一次期中测试。第二天一大早,我们还在楼下做操,李老师就笑盈盈地来到38号楼。不大一会儿,夏老师出来送她,回头叫住我说:李老师说了,陈加锁是天才。

 

我拿过夏老师手里的成绩单,看到自己的英语成绩是:83分,比第一名只差几分。

 

夏老师和李老师肯定不知道,同学们为帮我,默默地付出了多少!

 

那一年北京市扩招,学生宿舍异常紧张,每个房间都塞进去8个人。我后来住的307房间里,7个人都成了我某个方面的老师,遇到任何问题,大伙儿都能迅速地伸出援手。尤其是日后病退的明朗同学,无论他自己在忙什么,只要听出来我哪个单词发音不对,就会立刻提醒我,及时帮我纠正。余灵灵同学是我们英语课的课代表,很长一段时间,她几乎每个晚自习都会跑过来给我和另外两位同学开小灶。


当然,除了英语,其他课程也是一样。入学不久,冀建中同学就把她几门课的课堂笔记全都工工整整抄出一份来给我,帮我把拉下的功课补上……凡此种种,让我分外感激,没齿难忘。

 

至于李老师,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英语老师。她不像有些老师,动不动就把语言课上成了语法课;她的讲课风格也特别适合我的胃口。只可惜还没到期末,她就离开北大,到对外经贸大学读研去了。

 

期中测验后不久,我被派往26号楼,跟一位美国来的留学生同住。这位同学是个混血,父亲是华人,母亲是英国人,两人都是知名学者,也都是中科院的座上宾。

 

Robins很快成了我的朋友,时至今日,联系不断。他现在是美国儿童眼科学会斜视专业委员会的主席,经常受邀来这边开会、讲学或手术示范。我赴美期间,曾两次拜访他的工作室和他位于罗德岛的家。而他呢,只要是来中国,总问我在哪里,然后留出时间飞过来看我。


 

12

 

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,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。那是一次改变中国命运的会议,改革开放由此启航。会前从11月10日起召开的长达36天的中央工作会议,形同三中全会的预备会。北京大学的莘莘学子们有幸从预备会开始,亲眼目睹了这一历史性转折的全过程。因为三中全会及其预备会的会场之外,还有一个表达民意的非正式的会,其主场在西单,分场在北大三角地。

 

那段时间,三角地和学一食堂外面,总是密密麻麻挤满了人。他们呼出的热气能在旁边的树枝上结成冰挂,却没有一个人肯把自个儿的脖子缩回到高高的围脖里面去。这些场外观众啊,都把自己当预备队员了,指点江山激扬文字,比人家场上队员还要亢奋,还要性急。

 

那真是我们年轻人的节日!每一天都很开心,除了开心还是开心。

 

临近除夕的一场瑞雪,让26号楼的留学生和陪住生们兴奋莫名。大雪初霁,天色放晴,几个不怕冻的就闯入楼下的小花园里,七手八脚堆雪人。堆得高高的,还不算,又拿铁锹来拍;拍得实实的,还不算,玩艺术的同学又从哪里寻来一片竹板,拿它当刻刀,开始工雪雕。一顿饭功夫,大功告成:一座洁白的大理石般的基座,托起一尊洁白的大理石般的人物胸像:卷发,廋脸,眼神忧郁;但鼻梁挺拔,额角开阔——是诗人雪莱。

 

那是我第一次见识雪雕,第一次走近雪莱,感觉好美。

 

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,我正在抄写雪莱——

 

去吧,去吧!去到你幽寂的家乡,

把痛苦的泪洒在你凄凉的炉旁。

 

把昏睡的大地唤醒吧!西风呵,

如果冬天来了,春天还会远吗?

 

是呀,冬天来了,春天还会远吗?


作者近影

 

图文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,部分图片选自网络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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